直面孤独的生死旅程
在我的住所与单位之间,隔着一家大医院,白天熙熙攘攘,晚上冷冷清清。我每天迈着匆匆的步伐,穿过门诊部前的小广场,总能在抬头转睛的不经意间,瞥见许多眼睛里饱含的泪水。
流下这眼泪的,都是病人的亲属,有男有女。有的刚走出门诊部,捂着电话在耳朵上,尚未开口汇报,泪水便夺眶而出,真似决堤的河水,漫过眼睑,堵不住也擦不完。有的左冲右撞着往门里挤,泪水盈盈,目光直前,嘴里念叨着“妈!妈!妈!……”,仿佛失掉了魂魄一般。也有的默不作声,一个人僵坐在门口一角,或凉亭石阶上,红肿额眼睛里,泪水已干,目光呆死,似乎仍在无底的深渊中陷落;面前的路人来来往往,或说或笑,对其全无影响。
有一次,我加班到很晚,路过医院时应该11点半了。当时,小广场的路灯已经熄灭,往日里兜揽住宿生意的也不在,黑暗且肃穆。我沿着心中熟悉的路线,小心找寻上坡转角的指示物。转过花坛一角,突然传来一声哭号,惊得我逃开数步。那哭声冲出喉咙后,一阵高过一阵:“啊!…啊!…啊…!”凄厉悠长,在黑暗中肆意奔放,还夹杂着双脚生生跺地的声响。是个男子,就在侧方不远处。我仿佛看见他孩童般咧嘴大哭的模样。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这样哭泣。
这些是我见过的最真实的眼泪,掩饰不住,也无需掩饰。它不代表懦弱,更不代表耻辱,而仅仅代表无奈;但这是每一个人的无奈,是整个人类的无奈。从这些眼泪中,我感受到生与死的孤独。
作为患者亲属,倘若他只是伤了残了,尤可一起承担,共苦同甘,无非是给生活增添些负担,给人生带来些苦难;但在吞噬生命的病魔面前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孤独走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,他痛苦,他害怕,但安慰不住,也分担不了,更无法替代。亲属们不忍将他抛进无尽的孤独中,所以痛哭。
于患者而言,自被宣判死刑的那一刻,虽然亲友们还时时在面前照料,安慰,但深知都无济于事,也不想再依赖他们、“麻烦”他们。死后浑然无觉,也无需害怕,可怕的是如何面对和度过这“将死”之时。在无尽的孤独里,他要独自面对病魔。当他终于平静下来,重新打量这个世界,疑问和好奇又重新回到他的心里,就像刚刚降临在这个世界一样。他依然禁锢在病床上,脑子里却在思考自然,探索宇宙。人世在渐渐远离,宇宙却在渐渐靠近。他甚至会迫不及待地加快探索的步伐,直至跨过生死之门,融入宇宙之中。
这孤独并非将死之人和将死之时才有。和尚圆寂,如闭目而眠,无畏这孤独,因为他断绝着红尘的联系,吃斋念佛,参禅打坐,本就生活于孤寂之中,脑子里时时参悟的正是一花一草的自然与宇宙。他熟悉这孤独,甚至喜欢这孤独。平常人呢,偶尔遇到这般孤独的时刻,不是立即给亲人通信聊天,就是马上唤几个朋友聚会,就算孤身到熙熙攘攘的商业区闲逛,也不让自己一个人待着,总之要逃离开这孤独。
杨绛先生在人生百岁时体悟:“世界是自己的,与他人毫无关系。”如果这就是人生存的本质,那一个活生生的人,该如何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地活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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